我与贪官公安部副部长是同学
周彦文(北京)

准确地说,我和李纪周的太太程辛联是大学同班同学,李纪周和我是同届同学。1966年,原本高干子女本想垄断红卫兵组织,就像我们从鲁迅的《阿Q正传》中读到,有人想垄断革命一样。不过也太异想天开了。几乎是一夜之间,学校冒出了满地的红卫兵组织。五花八门,多如牛毛。有的学生一个人就宣布成立了一个组织,自封司令——光杆儿司令。就跟现在多如牛毛的公司一样。我当时也狂热地想参加红卫兵。全校的学生一下狂热起来,像一群发现了火焰的飞蛾。年轻的生命犹如优质的劈柴,总希望在燃烧中显示自己的价值。也像山村里一群没见过世面,却精力充沛的狗,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团体性疯狂。
那时,能参加红卫兵,首先是高干子女,就跟改革初期,在双轨制时,能卖个批文,那个批条的也是有点背景的人干的事。我那时真羡慕程辛联,1966年8月18日,最高统帅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用实际行动表明他支持红卫兵这个“新生事物”。程辛联作为我校为数很少的代表之一,受到接见,荣幸地握了一下毛泽东那巨大的手。那也许是程辛联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最为风光。她从天安门回校,我们像欢迎凯旋的英雄一样。全班专门召集会议,听她传达毛泽东的片言只语(当时称“最高指示”),并列队挨个儿和她握手。同学们的目光羡慕地盯着她那双手。但是,好景不长,犹如昙花一现。
“他们把地球转动起来,自己却摔倒了。”这就是那些老红卫兵命运的真实写照。他们的父母很快被一个个地打倒。真像当时所谓的无产阶级的红笔杆子们写的:一顶顶王冠落地,一把把交椅拆除。程辛联的父亲也被打倒,更惨的是程辛联的母亲自缢身亡。从此,高干子女在学校的政治舞台上消失。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就是这样残酷无情,不仅让身处其中的人难以把握,也难以承受。
我第一次知道李纪周是在1968年,我碰到了程辛联,她身后跟着一位拐腿的男同学。他叫李纪周,和我们同年级,在计划统计系读书。一年前的夏天,我们五个人在北海玩时,就是他划的船。他划船的高超技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还有一次,是我在新闻出版总署工作期间,那是在公安部和新闻出版署联合召开的一次“扫黄打非”会议的下午,早己担任公安部治安局局长的李纪周,从容自若地坐在了我的对面。他依然像在大学时那样年轻英俊。尤其是他的皮肤特别白,容易让姑娘产生错觉,以为这样的男人就一定是干净的。时值深秋,我穿一件红色的羊毛衫,没穿外套。而我看到李纪周满脸的温和与安详,是那么温文尔雅,儒气十足。你看不出他是公安部的一个局长。那时候社会上已经有这样的民谚:“从前土匪在西山,现在土匪在公安。”坐在李纪周对面,你立即就会感到,这样的说法纯属诬蔑。李纪周非常随意地告诉我,他很喜欢文化。他去过世界上许多国家,每到一地,就注意考察那里的文化。这话一下说到我的心坎儿上。因为我一向认为,警察既是国家暴力的象征,也应该是国家文明的象征。只有这样的警察才能和一个现代文明的国家相匹配。李纪周侃侃而谈,向我描绘出一幅中国未来民主、法制、文明、理性的天堂胜景。可以说,这次谈话,李纪周没动一刀一枪,就使我彻底缴械投降。我内心潜藏的那种对高干子弟的隔膜和成见顷刻间烟消冰释,仿佛过去发生的—切本来就是合情合理的,我们本来就是老同学,老朋友嘛。当晚的中央台《新闻联播》中报道了这次会议。居然给了我一个半特写镜头。也许是因为整个会场上只有我一个人穿着红色的上衣,摄像记者为给画面增加亮色;也许是李纪周在审查毛片时有意为之。
再就是几年前,一天,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消息灵通的同学打来的,他说:“李纪周被抓起来了,程辛联也被抓起来了……厦门远华集团走私大案……贪污受贿。”我一下惊呆了。那刻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到李纪周、程辛联跑得太快了,一直到我望不见他们的身影,栽入万丈深渊……他们也许被臆想中的天堂吸引,却迅速坠入地狱。正如苏格拉底说的:“逃避死亡并不难,要逃避堕落才是最难的,因为堕落比死亡跑得更快。”我们的有些天堂建造者确实在为挖掘地狱而整天忙碌着。他们劲头十足,执拗的性格就像吸食鸦片者那样让我们难以阻挡。金钱的魅力被夸张到全国为之风靡的程度。在金钱的海洋中,道德淡化成孤悬海外的小岛。在原始共产主义社会解体后,成为奴隶主者正是原来那些大大小小的酋长。他们害怕自己及子女沦为奴隶,才在侵吞钱财时表现出不顾一切的疯狂。有的人就成功了,当了奴隶主——这地狱的阎王:有的人则作为牺牲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与辛联、纪周从人大毕业已过三十多年。漫长的岁月确实改变了许多东西,包括我们自己。但时间无法抹去记忆深深的烙印。尤其是青春少年时发生在心灵深处的那些悸动。当我们过了一把年纪,回首往事时,才觉得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是多么宝贵,多么值得珍惜。青春、理想、奋斗和拼搏,甚至我们怀着真诚的心所犯的那些幼稚的错误。可是,一旦我们失足深渊,所有美好的东西复存在,惟有深深的悔恨。
时间,像一条长长的毒蛇,张着狰狞血红的大口将我们的一生慢慢地吞噬着,也正是靠我们的血肉养肥而长生不老,乃至永恒。相反,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却如此短暂。短暂中的那些故事让人无限慨叹。
我们在这世界上的出现纯属偶然,彼此相识也是再偶然不过的事。但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无法割断历史也无法告别历史。当我们分手后,又各自走着那必然属于自己的道路。我们共同丰富了历史,也仿佛在合力上演着永无终了的人间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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