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当高官方知自己官太小
王蒙(北京)

编者按:王蒙在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中回顾了自己担任文化部部长期间的感受,追溯了一些作品酝酿成文的经过以及与文坛友人的交往。《中国当代报道网》率先选刊其中一章,以飨读者。
那几年,每天下班回到家,我常常感到语言信号的高度疲劳,我最怕的就是回到家里有人与我说话,因为听话说话看文件(无声的话),我已经搞了整整一天。
风风雨雨的一九八七年我收到过天才地(乡土)才兼人才鬼才的同行贾平凹兄的一封信,这是他给我的不多的信里的一封,他夸奖我说:“你不仅得了道,简直还得了‘通’……”
虽说是好话,回想起来或有美滋滋的一面,但他还是说早了,他没有看到我兹前兹后尴尬狼狈的许多故事。我的面子永远是快乐的光明的通达的与无限开阔的。里子就不好说,个中甘苦,谁人与知?当然与前辈们相比,我的难处,我的尴尬狼狈,实在算不了什么,人们是一代更比一代幸福了。
官场云云,这个词里说不定有无政府主义与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我从小就极其厌恶官场呀,仕途呀,升迁呀这一类的话。有一位文艺界领导干部曾经在一个场合发言,指出作家们说什么“官方”,乃是立场有问题,因为今天的领导本来就是代表人民的,哪里来的什么官方?他这也是美丽的理想主义。
去文化部时我倒是说过一句话,官员也是,至少是正当职业。这已经务实多了。当然,这里远远不仅是正当职业的问题,中国有的或者说是应运而生的是一个强势的政府与强势的执政党,它是中国的发展与命运的决定性因素,是中国治乱、兴衰、进退与存亡的关键。这是任何人不能否认的事实。
越是升官越是感到自己的官小,这是第一个感想。当官方知己太小,掌权方知权有限。有一位兄长,刚升了官,一见到我就说“咱们人微言轻啊”,我当时听着挺扎耳朵,转眼自己就体会到了,他说的是实话。对于中央来说,你的事不是什么太大的事,你的话分量相当有限。有一个“怪话”,就是说文学文艺云云只有在需要整顿的时候才可能提到重要的议事日程上。《新疆文学》办了多少年,从来没有什么人过问过,而“文革”一开始,全自治区领导都来谈论这本刊物的“问题”,对它的主编王谷林的批判登了党报两版,而且全区上下表态,一直表到一个生产队麦子割得再好,由于没有及时批判王谷林,硬是得不上红旗(见《半生多事》)。《人民文学》杂志,也是只有在一九八七年,由于刘心武担任主编时发表了一篇名叫《伸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的有问题的作品,刘被停职,《人民文学》杂志云云居然上了各大报头版头条,通栏标题,甚至连副主编周明的名字也上了标题。这样的盛举肯定是此生难再了。而且,为了与广播电台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同时发布,延迟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到了全套节目播完后,宣布将有一条刚刚收到的消息……其规格登峰造极。
第二,你升官的结果是接触到了更多更大的官,更高更管事更权威也更掌握资讯的机构部门。
第三,部门也罢,组织也罢,是一个客观的存在,已经存在了三十多年,它的运转,它的规则,它的人马都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章法格局。
琢磨自己官小并不是急于“做大”,而是明白了谦虚谨慎的必要,请示报告的必要,遵守规则纪律的必要,知道自己许多事做不成不能做的必要。
升迁与惩罚体制对于维持官员或官场的运作不可或缺。打个不完全恰当的比喻,这样一个系统就像体育竞技,打了预选赛还想打小组赛,打了小组赛还想争区域名次,打了地区还想打全国,打了全国还想打亚洲,打了亚洲还想打世界杯,进入了半决赛当然不能止步,要进决赛,进入了决赛就是要争冠军。这与其说是野心家不如说是驱动程序,驱动能源。是运动员就无法不对这个系统起意。而一进入官员这个阶梯,你自然会产生登堂入室——更进一层门儿的愿望。咱们也有这方面的规则,例如参加国庆天安门城楼上的观礼活动,第一感觉是场面何其宏伟,事业何其伟大,第二感觉是与尊敬的层层中央领导同处城楼之上,你这种小萝卜头儿是何等自惭形秽。
而责任是一个沉重的词儿。那几年,每天下班回到家,我常常感到语言信号的高度疲劳,我最怕的就是回到家里有人与我说话,因为听话说话看文件(无声的话),我已经搞了整整一天。我无法想象那些习惯性加班加点的工作狂们是怎么样工作的。我其实是怕吃苦的人。
由于林业部的事件,我专门拿出多少天到故宫、恭王府(时由艺术研究院与中国音乐学院使用)等地检查消防。每到夏季雷雨闪电,我就心惊肉跳,生怕故宫火灾。无官一身轻,戴乌纱好比是囚人的帽(河北梆子《辕门斩子》唱词),从反面说明了官的责任。
外国也一样。法国社会党领袖密特朗,一九八二年以在野党领导人身份访华,我在中联部组织的贵宾与中国知识界人士会见的活动中见到过他,有所交流。密特朗先生签名送给我一本他的著作《此时此地》,作为回报,我之后寄给了他我的法语版《蝴蝶》,收到了他的亲笔签名的回信。收信的“该时该地”,他已经是法兰西共和国总统了,我感到荣幸。
几个月后,密特朗先生以法国总统的身份对我国进行国事访问,我应邀参加法国使馆为总统访华而举行的晚宴,里三层外三层,随员一批,保镖一批,重臣一批,应邀参宴的中方客人排着长队等候与总统握手,热气腾腾,汗流浃背,其景象当然与数月前来时大不相同,那么“此时此地”,我只能退避三舍,自动放弃了与总统阁下拉手的机会。
一九九八年我在美国康州三一学院任高级学者时,曾有机会聆听克林顿总统夫人希拉里的讲演,礼堂里水泄不通,大家比通知的时间早一小时左右提前到达,夫人比预定时间迟三刻钟到来,使我认识到政要就是政要,不论怎样强调民主,官就是官,大官就是大官,元首就是元首。
那还用说,民也就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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